第一遍看《海上花》时还在上大一,听了几节张爱玲的课,便是急急地想把张译注的《海上花列传》和侯孝贤的这本电影看了去。彼时对侯知之甚少,阅历也浅,除了昏昏欲睡、对几位主角的沪白产生别扭之外,未曾看出个名堂来。
事隔多年后,对张的热衷早已过去,再次萌生想看《海上花》的念头也是因为刚看完的金宇澄的《繁花》,一样的传统话本的叙事模式,一样的沪语对白,连名字似乎也是出自对“海上花”的解构。
非线性的叙事模式,《海上花》是一幅幅铺开的传统国画,一张圆台面,数双乃至十多双筷子,一桌酒,人多且杂,一并在背景里流过去,这便是侯孝贤讲故事的方式。
《海上花》的接受程度想来并不高,对于本不通中文的外国人来说,也许华美服饰和昏暗色彩调配可以满足他们对东方的神秘想象。但对于大多数不能接受侯孝贤电影表达方式的人来说,就像我初看时的感受,美则美矣,失于沉闷。动辄十几二十分钟的长镜头对话全靠平摇推进。两个小时的沪语对白,大部分主角的念白还不甚标准,中间夹杂粤语,然而若是换成国语也就失去韩子云原著精髓的独特所在。如果对原著不够熟悉,剧情甚至也都不知所云,无非就是恩客狎妓、倌人争风、钱利交易、赎身嫁人的戏码。
然而这些都不妨碍《海上花》成为经典。昏黄柔焦的煤油灯光,琵琶弦子拨响两三声,评弹声起,吴音婉转,呖呖如莺簧声,家长里短的喧哗与骚动,猜拳喝酒的喝令声浪,点燃鸦片烟火袅袅,翡翠头面精致叮当,凡此种种均将所有看似无意义的情节揉碎了碾开去铺陈在旧时代的影像时光里,值得一次又一次地细细品味。
侯孝贤碎片化又留白极多的叙事模式,无法用系统的方式来言说。此地便借了史料,不成系统地说开去。
片头慢慢淡入三行字:
十九世纪末
上海英租界的高等妓院区
当时的人叫它“长三书寓”
这边相当于背景介绍。十九世纪末的英租界,事实上已经是英美合并成立的公共租界,无论外面的华届换成什么政权,租界总是作为孤岛独立存在而不受影响。上海租界孤岛的独立性也投射在妓院内部。此地便是一个独立于外界存在的岛中之岛,是与世隔绝的社交场所,老爷少爷们吃酒划圈,抽鸦片,谈生意,倌人们争风吃醋,拼头面,姘戏子,外面发生什么似乎与里面的人毫无干系。第三场酒席是唯一一处与外界发生关联,众人被一阵喧闹声惊去,得知只是捉赌,便讪讪归来。又得知是有人跌死,纷纷觉得新鲜前往观看,无聊至此可见一斑。
妓院也分三六九等。19世纪后半叶,会弹唱、善说白的妓称书寓,专门接待当地文人学士,通常也称她们为“先生”,也就是通俗所理解的卖艺不卖身。及至20年代,书寓已全部融入长三等级。长三不及书寓品格高尚,对狎客多有求必应,服饰豪华,擅长筵席赌局的应酬,周旋于富商达贵之间——这便是《海上花列传》 中女性角色的群像。
高等妓女的身份解读:口音与等级
长三妓院中最多酥软的吴语,即使是上海本地的土娼,也会强效苏白,至少用苏州口音装点门面,冒充苏州帮,一般苏州出身的倌人被视为最高等。刘嘉玲的角色周双珠就是典型的一例,周双珠本就是个薛宝钗一般玲珑剔透的人物,为人滴水不漏,周旋于老鸨、姐妹、恩客、双玉相好等以众人等之中,在书寓身份地位不低,在达官贵人中也有着不可忽视的话语权。刘嘉玲的苏州籍贯在此处大占优势,在几位主角中沪语讲得相对地道,还夹带一点苏白韵味,和双珠这个八面玲珑的能干人物严丝密缝地重合了。
有钱的广州人移居上海,以做生意为主,形成粤帮,粤妓的地位也相应提高。此处沈小红与相好三四年的王子富(梁朝伟)独处时才说粤语,由此推测她出身可能也是广东。沈小红的扮演者是日本人羽田美智子,也是最让我困惑的选角色。沪语、粤语都需要配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隔阂畏缩,想要表达出这个角色的敏感多情也是差得太远去。
苏北口音的张蕙贞虽然也是沪白,但能听出一些苏北口音。苏北帮在上海职业结构所处在底层地位,大多是码头工人拉黄包车和剃头匠,于是苏北出身的妓女身份也不高,因此张蕙贞初始也被嘲笑为“野鸡”,被王子富的老相好所看大不起。
在这部戏里,真正用口音撑起台面的是周双珠的恩客洪善卿和黄翠凤的鸨母黄二娘。洪善卿大抵是个跑“中间人”的角色,爷叔级别的上海话腔调十足,言谈举止间有上海人的市井气,圆滑气,小聪明。而黄二娘则是一口纯纯的苏白,狎其的酥软嗲气,扮演者潘迪华是《阿飞正传》里的交际花姆妈,也是《花样年华》里的女房东,擅长演旧时上海滩女人角色的她,再次出演这类贪婪、精明又凉薄的角色可谓是不再话下。
叫局与出局
召唤妓女到妓院以外的场合曰“叫局”,一帮官吏或文人若不召妓作陪,简直不可能在任何社交场合聚首
于是就有了片中四出极其精彩的酒席群戏,情节的几处重要的线索也在几次酒席中得到衔接。
第一场酒席:画面从黑暗中亮起。一群男男女女衣着富贵,猜拳划酒令,闲谈欢场趣事。王子富身边坐着周双珠,王开始只是笑,同众人一同喝酒看划拳,突然变了脸色中途离去。狎客之一道出王子富与沈小红、张蕙贞之间的感情纠葛之原委。
第二场:王子富身边坐着沈小红,经历了张蕙贞事件,二人刚刚和好,如胶似漆。周双珠坐在洪善卿身侧,不紧不慢雍容有度。作为小先生的双玉也出来做局,被安排在初入欢场的朱五少爷身边,当下双玉就对年轻羞涩的朱淑人一见倾心,着急挡酒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第三场:由张蕙贞产生的不合越来越多,沈小红与王子富的矛盾也渐渐深化。这次王带着张蕙贞来坐局,但面上显然有些落寞寡欢,酒后便跌跌撞撞去找了沈小红,却不想撞破沈与别人的奸情,因此大为光火,砸光所有东西,愤然离去。这也成为他决定纳张蕙贞为妾的导火索。
第四场:这局酒席为庆祝王子富高升广东而设,然王却并没有因此感到欢喜。在洪善卿和姨娘的闲言碎语时透露,张蕙贞也姘上了别人,使得王子富出手打了她,纳妾的事再也没有下文。此时王子富身边的倌人换成了已经开脸的双玉(双玉的发型说明她已经不是清倌,应合前处双珠提到时候为她点大蜡烛的说法)。双玉与朱淑人的一段少年恩怨,则是另一段逸事。
欢场里的男男女女,真情假意,利益交错,较之现实更为透明,有关风月,有关感情,在片中明白人眼里便是笑谈。
最后扯远了去说,最高档的长三妓院荟萃于公共租界的四马路(现福州路),和宝善街(现广东路)的弄堂街场。有意思的是,解放后,福州路上的书寓被大小不一的书店,林林总总的文具店所取代。80、90年代记忆中的福州路是书城、外文书店、古籍书店、艺术书店、各种教参教辅、私营书店,还有宣纸、砚台、毛笔、古玩的文具铺子的集中地。一转眼到现在小店全都破败关门,改开了咖啡店奶茶铺,几乎要认不出原先的样貌来,这是后话。
文/故城
张爱玲在《忆胡适之》中曾这样谈及《海上花》: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不觉”。所以题材虽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无艳异之感。
侯孝贤看上此题材,必为其日常生活的况味所触动。落入人家的烟火气息,才让这妓院有包融俗雅之效。那些吐纳的烟气,于上海这燥气喧闹之中,有些过分悠然和慢吞,但它的抑扬顿挫,让那些华服上的光鲜抹上了层淡淡的朴质与哀怨。黯红的灯光下,人物像是画在朱漆屏风上,凝固了时间和姿态,我们仿佛穿越了时间隧道,就在其身边经历耳语的轻声呢喃,一时亦幻亦真,悲喜莫名。
海上花,大抵是必须如此雕琢才有颜韵的。
戛纳影展时,法国《解放报》曾说,海上花中所有的事都发生在ACTION的之前、之后,或旁边。我想,这种功效至少有一方面是得益于原著的藏闪结构。《海上花列传》本是花也怜侬的梦,一则梦境世界的众生喧哗,不被叙述者掌控,永远“在场”的观察者像跑接力赛般不停地移交它的叙事权,于是观者占了“局外者清”之利,藏闪之处便不再气若游丝了。二则梦有着片段连缀的情景结构,拾遗的梦境碎片,或以人相连,或以物相衔,在片段与片段之间游走贯通,虽未能尽述,落下语焉不详之惑,却呈现出梦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胧意境。
我偏爱影片中镜头的淡入淡出,那个年代,照明大都倚赖煤油灯,它的点亮与熄灭中有种古典的含蓄,不会让瞳孔因明暗快变而屡受惊吓。那人那物那景,前后错落间隔,忽明忽暗,过去与现在之间,呈现出一种藕断丝连又稍纵即逝的暧昧关系。
东方的叙事哲学中,崇尚一种“少则多,多则惑”的审美意向。若水三千,只取一觳,便是看重这一觳水之外的留白。侯孝贤的电影中,自《戏梦人生》后,便越发看中镜框外的余味,他放弃赖以成名的气韵剪辑法,不再讲究每个镜头的完整性,希望镜头“像云块的散布,一块一块往前叠走”,于是《海上花》里,公阳里、荟芳里这些居所中,生活的痕迹像云块一样被呈现。缘起缘落,尽陌于琐碎庸落的家常之中了。
《海上花》里的“海”是上海十里洋场。长三书寓的尚仁里、荟芳里,均处于四马路一带。四马路由于有很多酒楼茶肆、书局报馆,是当时租借较为繁华的地段,而“花”则是沦落于烟花巷陌的妓者。晚清婚姻大都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有自由可言。而买妾纳婢虽是自己看中的,但难免直入主题,缺乏吸引、试探、相思的交际过程,也便少了暧昧和怦然心动之感。那时的中国通行早婚,“性是不成问题的”,而上等妓院里,长三(一等妓女)被称为“先生”,接客以唱京戏侑酒为主,性是较为罕见的,白昼宣淫更被视为异事。于是,来往日久很容易产生感情,真正的恋爱在长三书寓里更易寻得。
刘嘉玲的周双珠,是影片的底色,朱天文说她是长三书寓生态的完整抽样,是“海底的深流”。周双珠是老鸨周兰的女儿,不用做讨人,却须调停众倌人间的嫌隙,于是练就一身掌柜般的世故、练达和不卑不亢。影片伊始的饭局,周双珠妙眼流转,逢迎陪笑,摇扇、斟酒如闲庭信步,哪里有其他倌人的局促。其后她纾解双玉的郁结,自也信手捏来,且不说她言语老道,对事态看得通透,只熄烟、喝茶、抖抖衣裳和抚正发髻几个特写,便俨然一副家长的气派。
李嘉欣的黄翠凤,手腕狠辣,顾盼神采,是长三书寓中的翘楚。她身上有种傲气,一如其美艳的外表,满身的珠光翡气炫彩夺目,所到之处叮当脆响。在风尘里摸爬滚打久了,自然人情寡淡,对老鸨黄二姐呼来喝去,对待客人也像例行公事,影片中黄翠凤游弋于诸客人之间,靠的是算计,她虽然倾心于钱子刚,却深知罗子富才是最终能帮她赎身的人。
而羽田美智子的沈小红,性格与黄翠凤截然不同,她率性任情,本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却因姘戏子坏了名声,明知只有王莲生才可替她还债,却背地里与小柳儿通好。她常常遵从于个人意愿处事,毫不掩饰也不懂得变通。影片中有一幕,姨娘阿珠叫她起床待客,她爱答不理的哼了声才坐起,到王莲生来后才站起,漫不经心的踱步到屋角,客人也多亏是王莲生,换个人早拂袖而去了。两人和好后,她的俏销娇嗔又难掩甜蜜,他们一起添煤、盛粥一段,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周双珠看淡风尘,与洪善卿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利用大于依赖,相伴大于关心。为了帮朱淑人摆平双玉的困扰,她对洪善卿无伤大雅的“敲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与黄翠凤的不同在于,双珠虽老于世故、工于心计,但胸怀宽广、宅心仁厚,深谙处事之道,而翠凤虽也精明利落,但往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行事处处与人针锋相对,干练有余,沉稳不足。她与老鸨一唱一和,将官客罗子富玩得团团转,既赎了身,还不落旁人的好,将“戏子无情”唱得是淋漓尽致。
双珠与翠凤的故事终归是辅线,她们虽身处花街柳巷、耗费青春,毕竟能明哲保身。如果说,从双珠身上还能窥到闲云野鹤的女子心中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么翠凤身上却满是市井之气,那些颇具西洋风情的蓬裙与斗篷在她身上,倒越发庸脂俗粉了。
而沈小红与王莲生的情感纠葛,才让人揪心而感伤。小红是占有欲极强的女子,这点倒颇似张爱玲。张爱玲在改编《海上花列传》时认为,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与李淑芳的生死恋,倒是王莲生与沈小红的故事。因为陶、李充其量只是经典“痴男怨女”故事的“青楼版”,而王、沈的感情是互激的、互动的,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情感的分裂性、错位感和间歇期。这些都曾是我从缪塞、易卜生和普罗斯特小说中读到的,如今却统统氤氲在侯孝贤的影像中。
影片中,沈小红的服饰以紫红色为主,配以颇具象征意味的蝴蝶,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王莲生亦如此。他对沈小红动了真情,而她却与小柳儿厮混在一起,王莲生无奈之下投了张蕙贞,沈小红对她本没多少情份,却因此妒意骤升打了张蕙贞,珠泪暗垂。真情假意,假戏真做,到最后便真假难辨了,这倒与现实中的爱情有几分相通的意味。实际王莲生自始至终都视张蕙贞为筹码,借以报复沈小红的“背叛”,即便是他目睹小红“出轨”后要娶张蕙贞,也不过是一种由爱生恨的愤然。影片结尾,众官客为他送行时,觥筹交错却难掩内心的惆怅失落。毕竟是余情未了啊!
而沈小红这边呢?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夹着若有若无的江南丝竹声,鼓点在幕后幽咽,小红独自把玩着烟筒,秀眉微蹙,倏而又展平,落拓曲折处,只有自己才懂。
原载于10年 《看电影》10月下
后记:
在Esplanade Theater的图书馆里看到Alain Bergala的文章。文章中说,《海上花》中典雅风情的中国女人,犹如德拉克洛瓦(Delacroix)的名画《阿尔及尔女人》(Les Femmes d’Alger),雷诺阿(Auguste Renoir)曾称誉此画为世界上最美的画作,而《海上花》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镶嵌物”。德加(Edgar Degas)评德拉克洛瓦此画时,曾提到“画下脑海中的影像”而非记录当下双眼所见之景,这样的评论用于《海上花》一点也不过。
文中提到,《海上花》是“异常温婉的语言水晶球”,影像包裹着情绪,烟雾包裹着精致,亦幻亦真,像梦又像现实。而侯孝贤用双重的封闭空间构造出一个乌托邦的世界:在金钱、语言及感情这三个世界里,我们没有必要维持一个连贯的角色。此片减轻了维持一个统一而一贯的角色之必要性,以防如鸦片或催眠的方式,让观众进入一个理想世界,有如充满未知浓度溶液的玻璃瓶,观众自我渐渐消融轻飘,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语言次序。
作者也将影片的“双轴场景”叫做“水缸场景”。即镜头在两个轴之间来回游走,两轴之间的物和景很像一个水缸。比如《海上花》中摄像机不断受两个光源之吸引迷惑,观众的视野也从没离开过那“两个轴”。
影片在戛纳首映,就获得了极大的反响,作者认为《海上花》挤入极少数的“魔法神妙影片”(film Magiques)之列(当然这跟影片制造的一种催眠效果有关)。
昨天晚饭时间,我将前阵子下载的电影《海上花》又看了一遍。该片由梁朝伟、刘嘉玲、李嘉欣等人主演,侯孝贤导演,原著韩子云,注译张爱玲。我觉得这部电影喜欢看的人不会太多,首先它全部采用了方言对白,即上海话配音加中文字幕,虽然更贴近以吴语写成的原著,却容易让听惯了普通话的国人产生理解障碍;其次它所有的场景全部发生在室内,确切地说发生在几个装饰相似的妓院房间里,剧情也全部由一段段人物对话穿插而成,连大一点的戏剧冲突都没有;最后它所描绘的生活方式以及思维模式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太远,说是妓女的事情,又没有半点“香艳”色彩,倒像是妾妇之间的家长里短,绕来绕去,千头万绪。
简单地说,这个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的上海,当时英租界区有很多高级妓院,雅称为“长三书寓”,里面的妓女则被客人们戏称为“先生”。长三书寓的经营风格是家庭式的,一般是一个老鸨带着几个买来的女孩过活。女孩是从小买来的,年龄各相差几岁,就像花儿一样,开完一茬总有下一茬,保证整个书寓的开销进项总能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准。
影片开始,一桌子达官贵人正在公阳里周双珠家喝酒取乐,男主角们借此一一露脸,初步展示出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梁朝伟扮演的王莲生是本片的第一男主角,然而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喝酒划拳这类消遣不感兴趣。周双珠的相好洪善卿是个非常热心肠的人,不仅善于煽动酒桌上的气氛,在朋友遇到困难时也乐于出面调解,充当中人。另一个不甚重要的角色玉莆则是众人的笑柄――他的相好漱芳身体不好未能出席,却派了一群跟班跟在他身边,有酒代喝,有话代答,末了还要先行离席以免对方挂念。这开端的一幕已经揭示了倌人和客人的关系并非简单的金钱交易,在那个婚姻不能自主的年代,也许只有在妓院里才能找到点自由的爱情。
接下来的场景深入说明了这一点,王莲生和由日本演员羽田美智子扮演的沈小红有四五年的来往,沈小红始终对他不冷不热,时近时远。可是当王莲生稍稍移情新出道的张惠贞时,沈小红怒了,不仅追到明园打了张惠贞,还在王莲生和洪善卿跑来挽回的时候醋意大发,用各种刻薄言语予以挑衅。加上一个精明能干的娘姨帮腔,就连见惯世面的洪善卿也抵挡不住。王莲生旧情难舍,做小伏低,沈小红欲擒故纵,见好就收,两人的争执、和好过程与普通情侣无异。等到后来沈小红与戏子的私情被王莲生撞破,两人的位置发生逆转。沈小红极力讨好,王莲生心灰意冷。虽然他仍然做她的生意,但她的境况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沈小红住在苍芳里,她的结局也许早注定是一个仓皇的背影。
当然并非人人都不顾身份的悬殊和前途的渺茫而一昧儿女情长,至少尚仁里的头牌黄翠凤不是这样。在我印象里李嘉欣一直是个没有什么演技的人,但这部电影里她将一个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地位和优势,运用各种手段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妓女塑造得栩栩如生。她也有相好罗子富,但她并不要他在书寓里花更多冤枉钱。即便他自愿多出1000块大洋给她赎身,也被她三言两语阻止,巧用妙计逼老鸨同意她以1000块低价自赎自身。她显然不傻,罗子富的钱给了老鸨就拿不回来了,等她赎身出去,嫁人也好,自立门户也罢,都不会落入别人口袋,何必和人家攀比身价银的高低呢?
黄翠凤的泼辣还表现在她教训同行姐妹的时候,说实话那个演诸金花的我真没看出是伊能静。她上来就诉苦,让黄翠凤欣赏她红扑扑的胳膊。
黄问:“吾么交代过侬额,做生意么巴结点,侬勿听吾闲话,被打的格副样子。”
诸抽泣道:“侬额姆妈勿比吾额姆妈,做生意不巴结自然要打,巴结了么还是要打……”
黄开始不耐烦了:“侬格张嘴巴就不会讲话的啊?”
诸说:“吾刚额呀,就是姐姐教给我的话。吾刚,要吾做生意么就勿要打,打了就不做生意了。吾姆妈听了格句闲话,索性关了房门,擒在床上打,还问我敢不敢不做生意。”
黄悠然自得:“各么侬就刚一定勿做生意了,让伊拉打好了。”
诸确实有点不争气:“但是姐姐,痛的没办法了呀,再要说不做,说不出来了呀!”
黄撇了下嘴:“侬怕痛么,就去做官人家当太太小姐,哪能好做倌人啦?”
这时黄翠凤的“妈妈”来了,将真实情况表了一表,却原来诸金花巴结的是“恩客”,一个月下来只做了一块钱的生意。黄翠凤把脸一变,反过来骂她:“侬啊是要侬额姆妈去吃西北风啊?诸三姐格么用场的恁,有力气么就该把你打死,留侬在身边还要赔铜佃,赶伊出去,看到就生气!”
这一段看得我笑得不行,上海话骂人,当真是轻快利落,打了耳刮子都不觉得疼。
同样是厉害角色,周双珠却没有这么峥嵘毕露。她是老鸨的亲生女,不会受多少闲气,因此态度分外稳重和平,竟然有正室的风度。洪善卿也是看重她这一点,所以什么事都跑来和她商量,公阳里的内部纠纷也是她一手排解。这里有一个小闹剧,周氏公寓里刚刚出来接客的倌人双玉和客人朱五少爷陷入热恋,两人还立下“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誓言。用周双珠的话说,“客人的话,哪里当得真?”可双玉当真,而且也要求朱五少爷当真。朱五少爷订了亲,双玉不依,倒出两杯生鸦片就要求朱五少爷和她一起死。朱五少爷当然不肯,双玉又哭又闹,誓不罢休。她一方面是恨朱五少爷假情假意,另一方面却也是怕在素日和她不和的双宝面前塌了面子。还是双珠洞悉内情,借洪善卿的口要朱家拿出万元大洋,打发了事。
最后说说张惠贞。她一开始就是王、沈感情中的配角,是王莲生在沈小红处苦闷难当时的落脚点。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总是表现出温柔和顺的样子。就连王莲生当面问她关于沈小红的事情,她也不说沈小红一句坏话,却用闲闲一句“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在王莲生心里种下了一根刺。等后来王莲生酒醉时无意中发现沈小红和戏子私通,她也就名正言顺地嫁给了王做妾。奇怪的是,得到这个地位对妓女来说来之不易,她却又在功德圆满后另起波澜,与王的侄子私通,最终被赶出门去。电影的剧情不如小说详尽,这里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为了将电影里的未尽之意弄清楚,这两天我打算开始看张爱玲的《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有了张的译注,苏白应该不是问题。
倌人等良人枯等岁月,恩客陪先生凉薄人生。温柔乡许下山盟海誓,一道死倒是不敢了。外面跳楼追出去看,抓赌来了却毫不在意。有人是黄浦江刚钓上来的鱼,被虚情分食朵颐;有人是城隍庙新买来的簪,被假爱刺出鲜血。绣服上陈年老苔的绿,血色鲜唇的红,和着一屋子男男女女,困在这妓馆里,到死也出不去。
很心虚,当有人问我你看到什么了,我几乎回答不出来。但这片子太美了,就像艺术家的良心。
真的是有那种时代下的烟火气,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那里的人们。少即是多,无即是有的哲学和手法运用的恰到好处,一个场景,一个镜头,一场戏,戏外的东西全靠观众去想象,所有的人都困在那一个地方中。王老爷和小红以及蕙贞的纠葛,双珠的旁观,双玉的节烈,最喜欢的翠凤的明白。青楼烟火,戏如人生。
千红一窟孽海花,万艳同悲青楼梦。几个演员的演技都好赞啊!梁朝伟是真帅啊!刘嘉玲和李嘉欣也完全是电影脸!
四个字:气定神闲。青楼女子如是,侯孝贤亦然。
有朋友反映没看懂。按照儒家伦理,旧时士大夫是不同妻子讲爱情的。高等妓院,说白了就是这些人花钱去买爱情的地方。妓女和恩客间,会产生感情,不像现在那些会所脱裤子就上。但感情的维系,必须得靠金钱。换句话说,恋爱,是当时上流人士才消费得起的奢侈品。
哇,真是太漂亮了...完美的时代复刻!全片都是室内中景,对话虽然琐碎,却写得细致,一点一点把人物形象拼起来,而且吴侬软语太耐听了,一点不觉得长。摄影机的距离刚刚好仿佛让观众置于场景当中,多一人,少一人,对话都是如此,烟照抽,饭照吃。果真没错,这真的是“在清朝”啊!
舞台剧质感。长镜头捕抓、烛光室景和淡入淡出幕景显得如梦似幻,这是侯孝贤和朱天文想象中的上海腔调。刘嘉玲还好点,梁朝伟和李嘉欣就显得不自然了,尤其崩出那一口蹩脚的上海话。上海人精于计算,在这里是言不由衷、工于心计、奢靡阴郁,逢场作戏三昧俱。各“花”各心孽海情天,这里便有了点红楼一梦的况味。有意思的是,对于上海,李安、侯孝贤、王家卫、关锦鹏、许安华等港台导演总是乘机装饰,借机做样,有时显得不古不今,不中不西。而上海本都的谢晋却放眼神州大地,吴贻弓《城南旧事》却拍出了地道的京韵。对于此片还是要看原著啊。8.3
侯導捨棄了以往跳接的手法,但長鏡頭卻是更長了,這時候淡出/淡入這種以往未見於侯導片中的手法,成了片段與片段連接的方式,就像做了一場又一場的夢。畫面從全黑到油燈的一點亮燈心,又漸漸亮起來,抑或是變暗更暗,只剩一點燈心在黑暗中沉沉睡去,緩緩張眼又緩緩閉眼,像個老靈魂見證著那一段故事。
汗,一点没觉得闷,反而由衷的喜欢。差不多一场景一镜头,摇来摇去的,真是牛逼。整个片子呈现的气质就是绵里针,表面上看无论是镜头、配乐、人物对白,动作都是轻轻柔柔、缓缓的感觉,内里却暗藏机锋,人物关系的对立也非常明显,各种隐藏着的矛盾,这气场,这味道,真是精彩。
看了小说再看这电影,不得不感慨,即使是调度力强大的侯孝贤,也无法还原韩子云小说的原味,此间的纠结与多线叙述没有展现其魅力。朱天文编剧的能力也无法在这部电影中发挥,几乎照搬了张爱玲白话版的所有精彩段落。演员一会儿吴语,一会儿似憋坏了,抓狂般飙出一段粤语,实在煞风景。所以,这是一部老外喜欢的电影,因为那些昏暗灯光下的弹唱和鸦片烟,就已经足够吸引他们了。
宁愿暂时不是一个上海人,看的时候或许还好受点儿。什么破发音,一个比一个破。刘嘉玲明显有苏州腔,倒不错,流利闲定。李嘉欣过得去,毕竟都是大段台词,记住就不容易了,伊能静、梁朝伟和日本演员的沪语,简直是不堪入耳,还不如找替身呢。越来越皱眉头梁朝伟的演技不知为何,光靠幽怨眼神,我也可以
更像舞台剧,谈话当然是重点,但吃饭和抽烟一直贯穿其中当引子。人的欲望像每个人拿在手上点水烟的纸火,起起灭灭。一盘一盘男女关系则是餐桌上的杯盘碗碟,开了收收了开。
我还是很奇迹般的全程看完了纯上海话对白的长片,那种絮叨跟琐碎也透着股让人心痒痒的精致,即便他不是一副风月场所浮世绘,也绝对有着江南之地的市井气质
以开场八分钟的吃老酒长镜为基调,全场由一系列室内单场景长镜联系组合(将侯式的日常长镜用到了极致),加上吴语对白,混和了一种舞台剧和纪录片的感觉。梁朝伟内心戏粤语独白那段让人突然觉得是王家卫附体了。
千红一窟孽海花,万艳同悲青楼梦。张爱玲——“她们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重看#眉梢眼角均是微妙轻触的机锋心事,话中有话,余味留白尽在画框外,好一幅徐缓舒展的人间百态图,美得令人沉醉。昏金暗玉里凝固的旧时光精魂,推杯换盏中暗含的中国世俗社会的伦理秩序,一切都是人情世故的较量,一切都是人际关系的均衡摆平,出局架势与台面文章的拿捏与今日何异,进退拉扯皆做足文章,这种被日常化的仪式感已渗入无分年代的生活况味。几组人物构建了人际相处的普世模式,尊卑长幼,堂子内外,情感的焚毁,丝丝点点的计较,均是人生永恒的光景。
纤浓简古,至味淡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上海滩风月场群像,古韵十足,余味悠长。侯孝贤的一场一镜,举重若轻的调度。这回不再远观,而是以中近景长镜头为主,摄影机的摇移流动亦极为迷人。叙事打破了情节剧的传统框架,散而不乱,缓而不闷。角色间的谈笑风生大都笑里藏刀,暗潮起伏。人情世故,勾心斗角,怅怨痴痴,尽在其中。(8.5/10)
简直看不下去,烂的要死的上海话,酒桌上台词永远是吃老酒,倌人一个个都矫情得很,又不是演琼瑶剧。客人就会花钱,低声下气,跟简介说得完全不一样,不知道哪里的权力与性。场景就在一家妓院,还是阴暗沉闷。无法想象男人来这种妓院全都是谈一场生死相许的恋爱